作者簡介:楊斌,乾潭鎮(zhèn)乾潭村高家地人,畢業(yè)于中國人民大學(xué),美國東北大學(xué)博士、西泠印社社員,其博士論文曾獲美國歷史協(xié)會Gutenbuerg-E獎,現(xiàn)為澳門大學(xué)歷史學(xué)教授。楊斌教授身在他鄉(xiāng),心系桑梓,寫了一系列關(guān)于建德的文章。本網(wǎng)將陸續(xù)選登,以饗讀者。
《宿建德江》宿在哪里?
提起從建德市境內(nèi)蜿蜒而過的新安江,人們常常在心頭涌起唐人孟浩然的千古名篇《宿建德江》。詩云:“移舟泊煙渚,日暮客愁新。野曠天低樹,江清月近人?!蹦敲?,孟浩然宿建德江,究竟宿在哪里呢?要回答這個問題,我們首先得弄明白建德江在哪里。
建德江在哪里?
建德江,顧名思義,應(yīng)該是在建德境內(nèi)的一段水路。不過,歷史上建德的轄區(qū),從狹義而言,專指建德縣;從廣義而言,可以是建德府和建德路,與嚴州或睦州大致相當(dāng),轄有六縣。如果從廣義的角度看,那么,建德江就包括今天的新安江和富春江。這當(dāng)然是不大妥當(dāng)?shù)?,也是與歷史記載不相符的。
最早記錄“建德江”一名的似乎還是孟浩然。他于唐玄宗開元十八年(730年)離鄉(xiāng)赴洛陽,而后漫游吳越,在杭州經(jīng)錢塘江逆流而上到建德,留下數(shù)篇詩作,其中以《宿建德江》最為流傳。
這首詩似乎是古人第一次直接稱這段江面為“建德江”,按其本意,大概也是因為這段江面在當(dāng)時的建德境內(nèi)。建德雖然因三國時孫權(quán)封孫韶為建德侯而名,時在公元221年;四年后(225年),孫權(quán)分富春縣一部分為建德縣,是建德縣的發(fā)軔??墒?,從三國到孟浩然的盛唐這500年間,建德縣興廢無常。不過,孟浩然的時代確實有建德縣的存在,而且還是睦州的州治,行政地位相當(dāng)重要。因此,孟浩然以“建德江”稱呼建德縣境內(nèi)的這段河流,是合乎情理的。以筆者所查,似乎孟浩然之稱建德江為史籍中最早者。據(jù)此,孟浩然或為“建德江”的命名者,功莫大焉。當(dāng)然,即使他并非建德江的命名者,可是,如果沒有孟浩然,天下有幾人得聞建德江呢?建德人民應(yīng)該永遠感謝他。
那么,建德江究竟在何處?何處起?何處終?
胥口江即建德江
不妨先看清代的文獻。成書于十八世紀的《古今圖書匯編》是清朝福建侯官人陳夢雷(1650—1741)所編輯的大型類書,共10000卷,是現(xiàn)存規(guī)模最大、資料最豐富的類書。其中的第1017卷介紹了嚴州府。其“山川考”記載“胥口江,一名建德江,在縣東二十五里。”據(jù)此,建德江就是在從乾潭鎮(zhèn)胥嶺流出的子胥溪入口的這段江面。
顧祖禹的《讀史方輿紀要》成書于康熙三十一年(1692年),比《古今圖書匯編》略早。關(guān)于建德江,顧祖禹說,“胥口溪府東二十五里。自胥嶺發(fā)源三十里至胥口,逆流十里達于江,亦謂之胥口江,亦謂之建德江?!边@段話因為古人無標點,可能會導(dǎo)致一個誤會,把胥口溪當(dāng)做胥口江(建德江)。仔細看,顧祖禹說的是,發(fā)源于建德北部乾潭境內(nèi)的胥口溪向東三十里到達胥口,從胥口逆流而上的江叫做胥口江。這段江面之所以命名為胥口江,是因為胥口溪的注入。這段江也即建德江。
那么,《古今圖書匯編》和《讀史方輿紀要》又從何處得知建德江江即胥口江呢?古人編輯文獻,特別是官方文獻,絕對不會也不敢憑空捏造,必有前朝文獻記錄。查萬歷《嚴州府志》可知,以上幾乎原封不動抄錄自萬歷志。自宋代《嚴州圖經(jīng)》之后,萬歷《嚴州府志》可謂嚴州遺存最重要和全面的地方志了。
顧祖禹說,新安江向東流和胥口江(建德江)合流,合流之處就是建德江口;那么,新安江和建德江在哪里匯合呢?宋代的《嚴州圖經(jīng)》卷二明確地說:“新安江一名歙江,一名歙港,在城南,來自徽州,至城東二里合婺港,又東入浙江。”新安江流經(jīng)梅城往東二里就匯合婺港(東陽江),二水交匯后往東即入浙江。這樣說來,其實新安江和東陽江的交匯處,也就是和胥口江(建德江)的匯合處,即目前的三江口。三江口就是顧祖禹所說的建德江口。
上述清代文獻基本都確定建德江即胥口江,同時清楚地指出了胥口溪和胥口江的區(qū)別。不妨再引用兩條清代史料,定稿于乾隆四年(公元1739年)的《明史》卷四十四約其大概,記載建德“又東北有胥溪,來入江,謂之胥口,亦曰建德江?!?nbsp;
那么,清代的建德江(胥口江)的起止位置在哪里呢?
根據(jù)前引《嚴州圖經(jīng)》“新安江”一條,則建德江始于梅城東二里處,即三江口。而建德江的終點,如果按《古今圖書匯編》和《讀史方輿紀要》的說法,以胥口溪入江處計算,那么胥口也就是子胥渡附近即建德江終點。胥口大概距梅城二十五里,據(jù)此,建德江不過是指三江口往東北二十二三里的河段。當(dāng)然,如果泛泛而言,我們也可以把七里灘以南到梅城以東的河段稱作建德江,因為這一段都處在建德境內(nèi)。這樣說的話,建德江也不過三四十里而已。
既然如此,那么,孟浩然宿建德江,究竟宿在哪里呢?
宿建德江宿在那里?
孟浩然說的是自己移舟泊煙渚,因此,首先可以肯定的是,當(dāng)晚不是宿于府治梅城城內(nèi)。也就是說,他或者睡在船上,或者泊船后宿于附近岸邊或者沙洲。那么,他在何處泊舟呢?
以上述建德江的起止而言,從釣臺,經(jīng)坌柏、張村、江南塢、子胥渡/胥口、烏石灘到三江口,這一段雖然宋代就稱“有風(fēng)七里,無風(fēng)七十里”,水流湍急,可是,這些村落、碼頭、渡口應(yīng)該都可以停船歇息。那么,究竟何處比較有可能過夜呢?以有限的歷史文獻考,張村,也就是坌柏對面的村落是可以停泊過夜的。按《嚴州圖經(jīng)》,宋代的時候,張村那里就有管界巡檢司,有“土軍一百人”。張村之險要,或許推到唐代亦如是。此外,胥口溪匯入建德江口,也就是子胥渡附近似乎也可以停泊過夜。至于其他地方,我們就無從可知了。不過,孟浩然的詩里還是給我們留下了蛛絲馬跡。
詩中第三句說,“野曠天低樹”,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幅秋江暮色圖?!耙皶纭倍钟葹殛P(guān)鍵,說明泊舟附近地面開闊,視線可以看得很遠,正因為看得很遠,所以天盡頭的樹顯得低矮。因此看,在建德江最窄處的張村,不符合這個地理特征。那么,建德江沿岸有什么地方符合曠野這個地理特征呢?
我們知道,新安江和富春江兩座大壩的建成,淹沒了建德江兩岸的許多山坡和村落,不過,七里灘逆流而上以險惡著稱,江面狹窄,水流湍急,兩岸高山峭壁,因此,當(dāng)年的曠野好像也不多。以這個地貌,可以排除唐宋以來沿江就有的村落如張村、子胥渡等處。我們不妨看看宋人楊萬里從桐廬鸕鶿灣到建德乾潭鎮(zhèn)胥口一段的江面(俗稱七里瀧)的記載。
楊萬里在《嚴州聚山堂記》自述,“自鸕鶿灣歷胥口,則兩山耦立而夾馳,中通一溪,小舟折旋其間,行若巷居,止若墻面,偪仄阨塞,使人悶悶?!笨梢姡呃餅{江,也就是從桐江南端到建德北部的江面是狹窄逼人的,不可能產(chǎn)生野曠天低樹的情景。在胥口,楊萬里停留了一夜。
而從胥口往上游梅城方向行舟二十里左右,則江面開闊。楊萬里描述說:“又一日宿烏石灘下,曉起而望,則溪之外有地,地之外有野,野之外有峰。峰之外山雖不若向之開明豁如者,然北山刺天,若倚畫屏;南山隔水,若來眾賓;玉泉若幾研,而九峰若芝蘭玉樹也。于是予之快者復(fù)而悶悶者去矣?!?nbsp;
楊萬里筆下的風(fēng)景,正和孟浩然的詩句相符。他們所描繪的宿建德江處,正是新安江、建德江和東陽江三江交匯地帶。此處江面開闊,南岸有較多的河灘、平地、田野。以此論之,孟浩然很可能泊舟于現(xiàn)在的三江口到烏石灘附近。從三江口往梅城對岸的三都方向看,確實有野曠天低樹的感覺。
